第八章 五月
畸形儿 五⽇ 今天不大舒适,在学校请了假,⺟亲领我到畸形儿学院去。⺟亲是为门房的儿子请求⼊院。到了那里,⺟亲叫我留在外面,不让我⼊內。
安利柯!我为什么不叫你进学院去?你怕还没有知道吧?因为把你这样质健的小孩带进去,给不幸的残废的他们看,是不好的。即使不是这样,他们已经时时痛感自己的不幸哩!那真是可怜啊!⾝⼊其境,眼泪就忍不住涌出来;男女小孩约有六十人,有的骨骼不正,有的手⾜歪斜,有的⽪肤皱裂,⾝体扭转不展。其中也有许多相貌伶俐,眉目可爱的。有一个孩子,鼻子⾼⾼的,脸的下部分已像老人似的又尖又长了,可是还带着可爱的微笑呢!有的孩子从前面看去很端正,不像是有残疾,一叫他背过⾝来,就觉得非常可怜。医生恰好在这里,叫他们一个一个站在椅上,曳上了⾐服,检查他们的膨大的肚子或是臃肿的关节。他们时常这样脫去了⾐服给人看,已经惯了,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,可是在⾝体初发见残疾的时候是多少难过啊!病渐渐厉害,人对于他们的爱就渐渐减退,有的整整几小时地被弃置在屋角,吃耝劣的食物,有的还要被嘲弄,有的也许⽩受了几个月的无益的绷带和疗治的苦痛。现在靠了学院的照料和适当的食物和运动,大批已恢复许多了。见了那伸出来的搏着绷带或是夹着木板的手和脚,真是可怜呢。有的在椅子上不能直立,用臂托住了头,一手摸抚着拐杖,又有手臂虽勉強向前伸直了,呼昅却促起来,苍⽩了倒下地去的。虽然这样,他们还要装着笑容蔵匿苦痛呢!安利柯啊!像你这样健康的小孩,还不知自己感谢自己的健康,我见了那可怜的畸形的孩子,一想到世间做⺟亲的把矜夸抱着的壮健的小孩,当做自己的荣耀,觉得很难堪。我恨不能一个一个去抚抱他们。如果周围没人,我就要这样说:
"我不离开此地了!我愿一生为你们牺牲,做你们的⺟亲!"
可是,孩子们还唱歌哩,那种细而可悲的声音,使人听了肠为之断。先生作赞他们,他们就非常快活;先生通过他们座位的时候,他们都去吻先生的手。大家都爱着先生呢。据先生说,他们头脑很好,也能用功。那位先生是一个年轻的温和的女人,脸上充満慈爱。她大概每天和不幸的孩子们做伴,脸上常带愁容。真可敬佩啊!生活辛劳的人虽是很多,但像她那样做着神圣职务的人是不多的吧。
——⺟亲
牺牲 九⽇ 我的⺟亲固然是好人,雪尔维姊姊像⺟亲一样,也有着⾼尚的精神。昨夜,我正抄写每月例话{六千英里寻⺟》的一段——因为太长了,先生叫我们四五个人分开了抄录——姊姊静悄悄地进来,庒低了声急忙说:
"快到⺟亲那里去!⺟亲和⽗亲刚才在说什么呢,好像已出了什么不幸的事了,很是悲痛。⺟亲在安慰他。说家里要困难了——懂吗?家里决要没有钱了!⽗亲说,要做若⼲牺牲才得恢复呢。我们也一同做牺牲好吗?非牺牲不可的!啊!让我和⺟亲说去,你要赞成我,并且,要照我姊姊所说的样子,向⺟亲立誓,要什么都答应做啊!"
姊姊说完,拉了我的手同到⺟亲那里。⺟亲正一边做着针线,一边沉思着。我在长椅子的一端坐下,姊姊坐在那一端,就说:
"喂!⺟亲!我有一句话要和⺟亲说。我们两个有一句话要和⺟亲说。"
⺟亲吃惊地看着我们。姊姊继续说:
"⽗亲不是说没有钱了吗?"
"说什么?"⺟亲红了脸回答。"没有钱的事,你们知道了吗?这是谁告诉你们的?"
姊姊大胆地说:
"我知道哩!所以,⺟亲!我们觉得非一同牺牲不可。你不是说过到了五月终给我买扇子吗?还答应给安利柯弟弟买颜料盒呢。现在,我们什么都不要了。一个钱也不想用,不给我们也可以。啊!⺟亲!"
⺟亲刚要回答什么,姊姊阻住了她:
"不,非这样不可。我们已经这样决定了。在⽗亲没有钱的时候,⽔果,什么都不要,只要有场就好,早晨单吃面包也就够了。这么一来,食费是可以多少省些出来吧。一向待我们实在太好了!我们决定只要这样就満⾜了。喂,安和柯!不是吗?"
我回答说是。姊姊用手遮住⺟亲的口,继续说:
"还有,无论是⾐服或是什么,如果有可以牺牲的,我们也都
喜喜地牺牲。把人家送给我们的东西卖了也可以,劳动了帮⺟亲的忙也可以。终⽇劳动吧!什么事情都做,我,什么事情都做!"说着又将臂勾住了⺟亲的头颈。
"如果能帮助⽗亲⺟亲,⽗亲⺟亲再像从前那样将快乐的脸给我们看,无论怎样辛苦的事情,我也都愿做的。"
这时⺟亲脸上的快悦,是我所未曾见过的。⺟亲在我们额上接吻的热烈,是从来所未曾有过的。⺟亲什么都不说,只是在笑容上挂着泪珠。后来,⺟亲对姊姊说明家中并不困于金钱,叫她不要误听。还屡次称赞我们的好意。这夜一很快活,等⽗亲回来,⺟亲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。⽗亲不说什么。今天早晨我们吃早饭时,我感到非常的
喜,也非常的悲哀。我的食巾下面蔵着颜料盒,姊姊的食巾下面蔵着扇子。
火灾 十一⽇ 今天早晨,我抄毕了《六千英里寻⺟》,正想着这次作文的材料。忽然楼梯上有陌生的说话声。过了一会儿,有两个消防队员进屋子来,和⽗亲说要检查屋內的火炉和烟囱。因为屋顶的烟囱冒出了火,辨不出从谁家发出来。
"顺!请检查!"⽗亲说。其实我们屋子里并没有燃着火。消防队员仍在客室巡视,把耳朵贴近墙壁,听有无火在爆发的声音。
在他们各处巡视时,⽗亲向我说:
"哦!这不是好题目吗?——叫做《消防队》。我讲,你写!
"两年以前,我深夜从剧场回来,在路上见过消防队救火。我才要走⼊罗马街,就见有烈猛的火光,许多人都集在那里。一间家屋正在烧着,像⾆的火焰,像云的烟气,从窗口屋顶噴出。男人和女人从窗口探出头来拼命地叫,忽然又不见了。门口挤満了人,齐声叫喊说:
""要烧死了哩!快救命啊!消防队!"
"这时来了一部马车,四个消防队员从车中跳出。他们最先赶到,一下车就冲进屋子里去。他们一进去,同时发生了可怕的事情。一个女子在四层楼窗口叫喊奔出,手拉住了栏杆,背向了外,在空中挂着。火焰从窗口噴出。几乎要卷着她的头发了。群众恐怖叫喊,方才进去的消防队员弄错了方向,打破了三层楼的墙壁进去。这时群众齐声狂叫:
""在四层楼,在四层楼!"
"他们急忙上四层楼,在那里听见了恐怖的叫声,梁木从屋顶落下,门Q満是烟焰。要到那有人的屋子里去,除了从屋顶走,已没有别的路了。他们急忙跳上屋顶,只看到从烟里露出一个黑影,这就是那最先跑到的伍长。可是,要从屋顶到那被火包着的屋里去,非通过那屋顶的窗和承溜间的极狭小的地方不可。因为别处都被火焰包住了,只这狭小的地方,还积着冰雪,却没有可攀援的东西。
""那里无论如何通不过!"群众在下面叫。
"伍长沿了屋顶边上走,群众震栗地看着他。他终于通过了那狭小的地方。下面的喝彩声几乎要震
天空。伍长走到现危急的场所,用斧把梁椽斩断,砍出可以钻进去的窟窿。
"这时,那女子们在窗外挂着,火焰快将卷到她的头上,眼见得就要落下来了。
"伍长砍出了窟窿,把⾝子缩紧了就跳进屋里去,跟着他的消防队员也跳了进去。
"才运到的长梯子架在屋前。窗口冒出凶险的烟焰来,耳边闻到可怖的呼号声,危急得几乎无从着手了。
""不好了!连消防队员也要烧死了!完了!早已死了!"群众叫着。
"忽然,伍长的黑影在有栏杆的窗口出现了,火光在他头上照得红红的。女子抱着他的头颈,伍长两手抱了那女子,下室中去。
"群众的叫声在火烧声中沸腾:
""还有别个呢,怎样下来?那梯子离窗口很远,怎样接得着呢!"
"在群众叫喊声中,突然来了一个消防队员,右脚踏了窗沿,左脚踏住梯子,⾝子悬空站着,是中的消防队员把遭难者一一拖出来递给他,他又一一递给从下面上去的消防队员。下面的又一一递给更下面的同伴。
"最先下来的是那个曾挂在栏杆上的女子,其次是小孩,再其次的也是个女子,再其次的是个老人。遭难者全部下来了。室中的消防队员也就——下来,最后下来的是那个最先上去的伍长。他们下来的时候,群众喝彩
,等到那拼了生命最先上去最后下来的勇敢的伍长下来时,群众
声雷动,都张开了手,好像
凯旋的将军也似的喝彩。一瞬间,他那寇塞贝·洛辟诺的名氏在数千人的口中传遍了。
"知道吗?这就叫做勇气。勇气这东西不是讲理由的,是不踌躇的,见了人有危难就会像电光似的不顾一切地跳过去。过几天,带了你去看消防队的练习,领你去见洛辟诺伍长吧。他是怎样一个人,你想知道他吗?"
我回答说很想知道。
"就是这一位罗!"⽗亲说。我不觉吃了一惊,回过头去,见那两个消防队员正检查完毕,要出去了。
"快和洛辟诺伍长握手!"⽗亲指着那⾐上缀有金边的短小精悍的人说。伍长立住了伸手过来,我去和他握手。伍长道别而去。
⽗亲说:
"好好地把这记着!你在一生中,握手的人当有几千,但像他那样豪勇的人恐不上十个吧!"
六千英里寻⺟(每月例话) 几年前,有一个工人家的十三岁的儿子,独自从意大利的热那亚到南美洲去寻找⺟亲。
这少年的⽗⺟因遭了种种不幸,陷于穷困,负了许多债。⺟亲想赚些钱,图一家的安乐,两年前到遥远的南美洲的阿
廷共和国首府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去做女仆。到南美洲去工作的勇敢的意大利妇女不少,那里工资丰厚,去了不用几年,就可积几百元带回来。这位苦⺟亲和她十八岁与十三岁的两个儿子分别时,悲痛得几乎要流⾎泪,可是为了一家生计,也就忍心勇敢地去了。
那妇人平安地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,她丈夫有一个从兄在那里经商,由他的介绍,到该市某上流人的家庭中为女仆。工资既厚,待遇也很亲切,她安心工作着。初到时,她常有消息寄到家里来。彼此在分别时约定:从意大利去的信,寄
从兄转递,妇人寄到意大利的信,也先
给从兄,从兄再附写几句,转寄到热那亚丈夫那里来。妇人每月工资十五元,她一文不用,隔三月寄钱给故乡一次。丈夫虽是做工的,很爱重名誉,把这钱逐步清偿债款,一边自己奋发劳动,忍耐一切辛苦和困难,等他的
子回国。自从
子去国以后,家庭就冷落得像空屋,小儿子尤其恋念着⺟亲,一刻都忘不掉。
光
如箭,不觉一年过去了。妇人自从来过了一封说略有不适的信短以后,就没有消息。写信到从兄那里去问了两次,也没回信来。再直接写信到那好人的雇主家里去,仍不得回复。——这是因为地址弄错了,未曾寄到。于是全家更不安心,终于请求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意大利领事代为探访。过了三个月,领事回答说连新闻广告都登过了,没有人来承认。或者那妇人以为做女仆为一家的聇辱,所以把自己主人的本名隐瞒了吧。
又过了几月,仍如石沉海底,没有消息。⽗子三人没有办法,小儿子尤其恋念,几乎要病了。既无方法可想,又没有人可商量。⽗亲想亲自到美洲去寻
,但第一非把职务抛了不可,并且又没有寄托儿女的地方。大儿子似乎是可以派遣的,但他已能钱赚帮助家计,无法叫他离家。每天只是大家面面相对地反复商量着。有一天,小儿子玛尔可的面L现出决心说:"我到美洲寻⺟亲去!"
⽗亲不回答什么,只是悲哀地摇着头。在⽗亲看来,这心虽可嘉,但以十三岁的年龄,登一个月的旅程独自到美洲去,究竟不是可能的事。幼子却坚执着这主张,从这天起,每天谈起这事,总是坚持到底,神情很沉着,述说可去的理由,其懂事的程度正像大人一样。
"别人不是也去的吗?比我再小的人去的也多着哩!只要下了船,就会和大众一同到那里的。一到了那里,就去找寻从伯的住所,意大利人在那里的很多,一问就可以明⽩。等找到了从伯,不就可寻着⺟亲了吗?如果再寻不着,可去请求领事,托他代访⺟亲做工的主人住所。无论中途有怎样的困难,那里有许多工作可做,只要去劳动,回国的路费是用不着担忧的。"
⽗亲听他这样说,就渐渐赞成他了。⽗亲原深知这儿子有惊人的思虑和勇气,且习惯了艰苦和贫困。这次会是为寻自己的慈⺟,必然会比平时发挥出加倍的勇气来。并且凑巧,⽗亲有一朋友曾为某船船长。⽗亲把这话和船长商量。船长答应替玛尔可弄到一张去阿
廷的三等船票。
⽗亲踌躇了一会儿,就答应了玛尔可的要求。到出发⽇子,⽗亲替他包好⾐服,拿几块钱塞⼊他的⾐袋,又写了从兄的住址
给他。在四月中天气很好的一个傍晚,⽗兄送玛尔可上了船。
船快开了,⽗亲在吊梯上和儿子作最后的接吻:
"那么玛尔可去吧!不要害怕!上帝会守护着你的孝心的!"
可怜的玛尔可!他虽已发出勇气,不以任何风波为意,但眼见故乡美丽的山渐消失于⽔平线上,举目只见汪洋大海,船中又无相识者,只是自⾝一个人,所带的财物只是行囊一个,一想到此,不觉悲愁起来。最初二⽇,他什么都不⼊口,只是蹲在甲板上暗泣,心嘲如沸,想起种种事来。其中最可悲可惧的,就是忧虑⺟亲万一已经死了。这忧念不绝地
绕着他,有时茫然若梦,眼前现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,很怜悯地注视着他,附在他耳边低声说:"你⺟亲已死在那里了!"他惊醒来方知是梦,于是咽住了正要出口的哭声。
船过直布罗陀海峡,一出大西洋,玛尔可才略振勇气和希望。可是这不过是暂时的。茫茫的样面上,除了⽔天以外什么都不见,天气渐渐加热,周围去国工人们的可怜的光景,和自己孤独的形影,都⾜使他心中罩上一层暗云。一天一天,总是这样无聊地过去,正如
上的病人忘记时⽇,自己在海上好像已住了一年了。每天早晨张开眼来,知自己仍在大西洋中,独自在赴美洲的途中,自己也惊讶。甲板上时时落下的美丽的飞鱼,焰⾎一般的热带地方的⽇没,以及夜中火山似的漂満海面的粼光,在他都好像在梦境中看见,不觉得这些是实物。天气不好的⽇子,终⽇终夜卧在室里,听器物的滚动声,磕碰声,周围人们的哭叫声,呻昑声,觉得似乎末⽇已到了。当那静寂的海转成⻩⾊,炎热加沸时,觉得倦怠无聊。在这种时候,疲弱极了的乘客都死也似的卧倒在甲板上不动。海不知何⽇才可行尽。満眼只见⽔与天,天与⽔,昨天,今天,明天,都是这样。
玛尔可时时倚了船舷一连几小时茫然地看海,一边想着⺟亲,往往不知不觉闭眼⼊梦。梦见那不相识者很怜悯地附耳告诉他:"你⺟亲已死在那里了!"他一被这话声惊醒过来,仍对着⽔平线做梦也似的空想。
海程连续了二十七⽇,最末的一天天气很好,凉风拂拂地吹着。玛尔可在船中
识了一老人,这老人是隆巴尔地的农夫,说是到美洲去看儿子的。玛尔可和他谈起自己的情形,老人大发同情,常用手拍玛尔可的项部,反复地说:
"不要紧!就可见你⺟亲平安的面孔了!"
有了这同伴,玛尔可也就增了勇气,觉得前途是有望的。美丽的月夜,在甲板上杂在大批去国的工人中,靠近那昅着烟的老人坐着,就想起已经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情景:自己已在街上行走,忽然找着了从伯的店,扑向前去。"⺟亲怎样?""啊!同去吧。""立刻去吧!"二人急急跨上主人家的阶石,主人就开了门…他每次想像都中断于此,心中充満了说不出的系念。忽又自己暗暗地把颈上悬着的赏牌拉出来,用嘴去吻了,细语祈祷。
到了第二十七天,轮船在阿
廷共和国首府布宜诺斯艾利斯港口下锚了。那是五月中
光很好的一个早晨,到埠碰着这样好天气,前兆不恶。玛尔可⾼兴得忘了一切,只希望⺟亲就在距此几英里以內的地方,数小时中便可见面。自己已到了美洲,独自从旧世界到了新世界,长期的航海,从今回顾,竟像只有一礼拜的光
,觉得恰像在梦中飞到此地,现在才梦醒。乘船时为防失窃,他把所带的钱分作两份蔵着,今天探囊,一份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。因为心中有所期待,也并不介意。钱大概是在船中被偷走了的,所剩的已无几,但怕什么呢,现在立刻可会见⺟亲了。玛尔可提了⾐包随了大批的意大利人下了轮船,再由舢板船渡至码头上陆,和那亲切的隆巴尔地老人告别了,急忙大步地向街市进行。
到了街市,向行人问亚尔忒斯街所在。那人恰巧是个意大利工人,向玛尔可打量了一会儿,问他能读文字不能。玛尔可答说能的。
那工人指着自己才走来的那条街道说:
"那么,向那条街道一直过去,转弯的地方都标着街名;一一读了过去,就会到你所要去的处所的。"
玛尔可道了谢,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。坦直的街道连续不断,两旁都是别墅式的⽩而低的住屋。街中行人车辆杂沓,喧扰得耳朵要聋。这里那里都飘扬着大旗,旗上用大字写着轮船出口的广告。每走十几丈,必有个十字街口,左右望去都是直而阔的街道,两旁也都是低而⽩的房屋。路上満是人和车,一直到那面,在地⼲线上接着海也似的美洲的平原。这都会竟好像没有尽头,一直扩张到全美洲。他注意着读一个个地名,有的很奇异,非常难读。碰见女人都注意了看,或者她就是⺟亲。有一次,前面走过的女人很有点像⺟亲,不觉心跳⾎沸起来,急追上去看,虽有些相像,却是个有黑瘦的。玛尔可急急忙忙走而又走,到了一处的十字街口,他看了地名,就钉住了似的立定不动,原来这就是亚尔忒斯街了。转角的地方,写着一百十七号,从伯的店址是一百七十五号,急忙跑到一百七十五号门口,暂时立了定一定神,独语着说:"啊!⺟亲,⺟亲!居然就可见面了!"促近拢去,见是一家小杂货铺。这一定是了!进了店门,里面走出一个戴眼镜的⽩发老妇人来:
"孩子!你要什么?"她用西班牙语问。
玛尔可几乎说不出话来,勉強地才发声问:"这是匆兰塞斯可·牟里的店吗?"
"勿兰塞斯可·牟里已经死了啊!"妇人改用了意大利语回答。
"几时死的?"
"呢,很长久了。大约在三四个月以前。他因生意不顺手,逃走了,据说到了离这里很远的叫做
兰卡的地方,不久就死了。这店现在已由我开设了。"
少年的脸⾊苍⽩了,急忙说:
"勿兰塞斯可,他是知道我的⺟亲的。我⺟亲在名叫美贵耐治的人那里做工,除了如兰塞斯可.没有人知道⺟亲的所在。我是从意大利来寻⺟亲的,平常通信,都托勿兰塞斯可转
。我无论如何非寻着我的⺟亲不可!"
"可怜的孩子!我不知道,姑且问问附近的小儿们吧。哦!他认识勿兰塞斯可的伙计。问他,或者可以知道一些。"
说着到店门口叫了一个孩子进来:
"喂,我问你:还记得在勿兰塞斯可家里的那个青年吗?他不是常送信给在他同国人家里做工的那女人的吗?"
"就是美贵耐治先生家里,是的,师⺟,是时常去的。就在亚尔忒斯街尽头。"
玛尔可快活地说:
"师⺟,多谢!请把门牌告诉我,要是不知道,那么请他领我去!——喂,朋友,请你领我去,我⾝上还有些钱哩。"
玛尔可太热烈了,那孩子不等老妇人回答,就开步先走,说,"去吧。"
两个孩子跑也似的走到街尾,到了一所小小的⽩屋门口,在那华美的铁门旁停住。从栏杆
里可望见有许多花木的小庭园。玛尔可按铃,一个青年女人从里面出来。
"美贵耐治先生就在这里吗?"驰很不安地问。
"以前在这里的,现在这属归我们住了。"女人用西班牙语调子的意大利语回答。
"美贵耐治先生到哪里去了?"玛尔可问,他
中震动了。
"到可特淮去了。"
"可特淮?可持谁在什么地方,还有美贵耐治先生家里做工的也同去了吗?我的⺟亲——他们的女仆,就是我的⺟亲。我的⺟亲也被带了去吗?"
女人注视着玛尔可说:
"我不知道,⽗亲或者知道的。请等一等。"说了进去,叫了一个⾝长⽩发的绅士出来。绅士打量了这金发尖鼻的热那亚少年一会儿,用了不纯粹的意大利语问。
"你⺟亲是热那亚人吗?"
"是的。"玛尔可回答。
"那么,就是那在美贵耐治先生家里做女佣的热那亚女人了。她随主人一家一同去了,我知道的。"
"到什么地方去了?"
"可特淮市。"
玛尔可叹一口气,既而说:
"那么,我就到可特淮去!"
"哪!可怜的孩子!这里离可特淮有好几百英里路呢、"绅士用西班牙语向自己说着。
玛尔可听了这话,急得几乎死去,一手攀住铁门。
绅士
怜悯他,开了门说:"且请到里面来!让我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法子。"说着自己坐下,叫玛尔可也坐下,详细问了一切经过,考虑了一会儿说:"没有钱了吧?"
"略微带着一些。"玛尔可回答。
绅士又思索了一会,就在桌上写了封信,封好了
给玛尔可说:
"拿了这信到
卡去。
卡是一个小镇,从这里去,两小时可以走到。那里有一半是热那亚人。路上自会有人给你指路的。到了
卡,就去找这信面上所写的绅士,在那里谁都知道他。把信
给这人,这人明天就会送你到洛赛留去,把你再托给别人,设法使你去到可持谁。只要到了可持准,美贵耐治先生和你的⺟亲就都可见面了。还有,这也拿了去。"接着把若⼲钱
给玛尔可手里。又说:
"去吧,大胆些!无论到什么地方,同国的人很多,怕什么!再会。"
玛尔可不知要怎么道谢才好,只说了一句"谢谢",就提着⾐包出来,和领路的孩子告了别,向
卡进行。他心里充満着悲哀和惊诧,折过那阔大而喧扰的街道走去。
从这时到夜里,一天中的事件都像梦宽一般地在他的记忆中混
浮动。他已疲劳,烦恼,绝望到了这地步了。那夜就在
卡的小宿店和土作工人一同住了夜一,次⽇终⽇坐在⽔堆上,梦似的盼望来船。到夜,乘了那満载着果物的大船往洛赛留。这船由三个热那亚⽔手行驶,脸都晒得铜一样黑。他听了三人的乡音,心中才略得些慰藉。
船程要三⽇四夜,这在这位小旅客只是惊异罢了。令人见了惊心动魄的巴拉那河,国內所谓大河的消河和这相比,只不过是一小沟。把意大利国全培了四倍还不及这条河长。
船⽇夜徐徐地逆流而上,有时绕过长长的岛屿。这些岛屿以前曾是蛇和豹的巢⽳,现在橘树和杨柳成荫,好像浮在⽔上的园林。有时船穿过狭窄的运河,那是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走得尽的长运河。又有时行过寂静的汪洋似的大湖,行不多时,忽又屈曲地绕着岛屿,或是穿过壮大繁茂的林丛,转眼寂静又占领周围,几英里之中只有陆地和寂寥的⽔,竟似未曾知名的新地,这小船好像在探险似的。愈前进,妖魔样的河愈使人绝望!⺟亲不是在这河的源头吗?这船程不是要连续走好几年吗?他不噤这样痴想着。他和⽔手一天吃两次小面包和成⾁,⽔手见他有忧⾊,也不和他谈说什么。夜里睡在甲板上,每次睡醒张开眼来,望着青⽩的月光,觉得奇怪,汪洋的⽔和远处的岸都被照成银⾊,对着这光景,心里沉静下去,时时反复念着可持谁,像是幼时在故事中听见过的魔境的地名。又想:"⺟亲也曾行过这些地方吧,也曾见过这些岛屿和岸吧。"一想到此,就觉得这一带的景物不似异乡,寂寥也减去了许多。有夜一,一个⽔手唱起歌来,他因这歌声记起了幼时⺟亲逗他睡去的儿歌。到了最后夜一,他听了⽔手的歌哭了。⽔手伸了唱说:
"当心!当心!怎么了?热那亚的男儿到了外国可以哭吗?热那亚男儿应该环行世界,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充満勇气。"
他听了这话,⾝子震栗了。他因了这热那亚精神,⾼⾼地举起头来,用拳击着舵说:
"好!是的!无论在世界上环行多少次我也不怕!就是徒步行几百英里也不要紧!到寻着⺟亲为止,只管走去走去,死也不怕,只要倒毙在⺟亲脚旁就好了!只要能够看见⺟亲就好了!就是这样,就是这样!"他存了这样的决心,于黎明时到了洛赛留市。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,东方被旭⽇烧得⾎一样红。这市在巴拉那河岸,港口泊着百艘光景的各国的船只,旗影
落在波中。
他提了⾐包一上陆,就去访
卡绅士所介绍给他的当地某绅士。一⼊洛赛留的街市,他觉得像是曾经见过的地方,到处都是直而大的街道,两侧接连地排列着低而⽩⾊的房屋,屋顶上电线密如蛛网,人马车辆,喧扰得头也要昏。他想想不是又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吗,心里似乎竟要去寻访从伯住址的样子。他
撞了一点钟光景,无论转几次弯,好像仍旧在原处,问了好几次路,总算找到了绅士的住所。一按门铃,里面来了一个侍者样的肥大的可怕的男子,用外国语调问他来这里有什么事情。听到玛尔可说要见主人,就说:
"主人不在家,昨天和家属同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。"
玛尔可言语不通,強着⾆头说:
"但是我,——我这里没有别的相
的人!我只是一个人!"说着把带来的介绍名片
给他。
侍者接了,生硬地说:
"我不晓得。主人过一个月就回来的,那时替你
给他吧。"
"但是,我只是一个人!怎样好呢!"玛尔可恳求说。
"哦!又来了!你们国里不是有许多人在这洛赛留吗?快走!快走!如果要行乞,到意大利人那里去!"说着把门关了。
玛尔可化石似的站在门口。
没有办法,过了一会儿,只好提了⾐包懒懒地走开。他悲哀得很,心
得如旋风,各种忧虑同时涌上
来。怎样好呢?到什么地方去好?从洛赛留到可特淮有一天的火车路程,⾝边只有一块钱,除去今天的费用所剩更无几了。怎样去张罗路费呢?劳动吧!但是向谁去求工作呢?求人布施吗?不行!难道再像方才那样地被人驱逐辱骂吗?不行!如果这样,还是死了好!他一边这样想,一边望着无尽头的街路,勇气愈加消失了。于是把⾐包放在路旁,倚壁坐下,两手捧着头,现出绝望的神情。
街上行人的脚碰在他⾝上。车辆轰轰地来往经过。孩子们站在旁边看他。他暂时不动,忽然听得有人用隆巴尔地土音的意大利语问他:
"怎么了?"
他举起头来看,不觉惊跳起来:"你在这里!"
原来这就是航海中要好的隆巴尔地老人。
老人的惊讶也不下于他。他不等老人询问,急忙把经过告诉了老人;
"我没有钱了,非寻工作做不可。请替我找个什么可以钱赚的工作。无论什么都愿做。搬垃圾、扫街路、小使、种田都可以。我只要有黑面包吃就好,只要得到路费能够去寻⺟亲就好。请替我找找看!此外已没有别的方法了!"
老人回视了四周,搔着头说:
"这可为难了!虽说工作,工作也不是这样容易寻找的。另外想法吧。有这许多同国人在这里,些许的金钱也许有法可想吧。"
玛尔可因这希望之光得了安慰,举头对着老人。
"随我来!"老人说着开步,玛尔可提起⾐包跟着。他们默然在长长的街市走,到了一旅馆前,老人停了脚。招牌上画着星点,下写着"意大利的星"。老人向內张望了一会儿,回头来对着玛尔可⾼兴地说:"幸而碰巧。"
进了一间大室,里面排着许多桌子,许多人在饮酒。隆巴尔地老人走近第一张桌前,依他和席上六位客人谈话的样子看来,似乎在没有多少时候以前,老人曾在这里和他们同席。他们都红着脸,在杯盘藉狼之间谈笑。
隆巴尔地老人不加叙说,立刻把玛尔可介绍给他们:
"诸位,这孩子是我们同国人,为了寻⺟亲,从热那亚到布宜诺斯艾别斯来的。既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,问知⺟亲不在那里,在叮特淮,因了别人的介绍,乘了货船,费三⽇四夜的时间才到这洛赛留。不料把带来的介绍名片递出的时候,对方斥逐不理。他既没有钱,又没有相识的人,很困苦呢!有什么法⼲吗?只要有到可持淮的车费,能寻到⺟亲就好了。有什么法子吗?像对狗一样置之不理,是不应该的吧。"
"哪里可以这样!"六人一齐击桌叫说。"是我们的同胞哩!孩子!到这里来!我们都是在这里做工的。这是何等可爱的孩子啊!喂!有钱大家拿出来!真能⼲!说是一个人来的!好大胆!快喝一杯吧!放心!送你到⺟亲那里去,不要担忧!"
一人说着摸抚玛尔可的头,一人拍他的肩,另外一人替他取下⾐包。别席里的工人也聚集拢来,隔壁有三个阿
廷客人也出来看他。隆巴尔地老人拿了帽子巡行,不到十分钟,已集得八元四角钱。老人对着玛尔可说:
"你看!到美洲来,什么都容易哩!"
另外有一客人举杯递给玛尔可说:
"喝了这杯,祝你⺟亲健康。"
玛尔可举起杯来反复地说;
"祝我⺟亲健…"他心里充満了快活,不能把话说完。他把杯放在桌上以后,就去抱住老人的项颈。
第二天天未明,玛尔可即向可特淮出发,
中充満了
喜,脸上也生出光彩。美洲的平原到处是荒凉,毫没有悦人的景⾊。天气又闷热。火车在空旷而没有人影的原野驶行,长长的车厢中只乘着一个人,好像这是载伤兵的车子。左看右看,都是无边的荒野,只有枝⼲弯曲得可笑的树木,如怒如狂地到处散立着。一种看不惯的凄凉的光景,竟像在败家丛里行走。
睡了半点钟,再看看四周,景物仍和先前一样。中途的车站人影稀少,竟像是他人的住处,车虽停在那里也不闻人声。自己不是被弃在火车中了吗?每到一车站,觉得好像人境已尽于此,再前进就是怪异的蛮地了。寒风拂着面孔,四月未从热那亚出发的时候,何尝料到在美洲会逢冬天呢?玛尔可还穿着夏服。
数小时以后,玛尔可冷不可耐。不但冷,并且几⽇来的疲劳也都一时现了出来,于是就朦胧睡去。睡得很久,醒来⾝体冻僵了,很不好受。漠然的恐怖无端袭来,自己不会病死在旅行中吗?自己的⾝体不会被弃在这荒野中作鸟兽的粮食吗?昔时曾在路旁见⽝鸟撕食牛马的死骸.他不觉背过了面。现在自己不是要和那些东西一样了吗?在暗而寂寞的原野中,他被这样的忧虑
绕着,空想刺
着,他只见事情的黑暗一面。
到了可持准可见到⺟亲,这靠得住吗?如果⺟亲不在可特淮,怎么办呢?如果是那个亚尔忒斯的绅士听错了,怎么办呢?如果⺟亲死了,怎么办呢?——玛尔可在空想之中又睡去了。梦中自己已到可持淮,那是夜间,各家门口和窗口都漏出这样的回答:"你⺟亲不在这里罗!"惊醒转来,见车中对面有三个着外套的有烦的人,都注视着他在低声说什么。这是強盗!要杀了我取我的行李。疑虑像电光似的在头脑中闪着。精神不好,寒冷,又加之以恐怖,想像因而愈加错
。三人们注视着他,其中一个竟走近他。他几乎狂了,张开两手奔到那人前面叫说:
"我没有什么行李,我是个穷孩子!是独自从意大利来寻⺟亲的!请不要把我怎样!"
三个旅客因玛尔可是孩子,起了怜悯之心,抚拍他,安慰他,和他说种种话,可是他不懂。他们见玛尔可冷得牙齿发抖,用⽑毡给他盖了叫他躺倒安睡。玛尔可到傍晚又睡去,等三个旅客叫醒他时,火车已到了可持谁了。
他深深地昅了一口气,飞跑下车,向铁路职员问美贵耐治技师的住址。职员告诉他一个教会的名词,说技师就住在这教会的近旁。他急忙前进。
天已夜了。走⼊街市,好像又回到了洛赛留,这里仍是街道纵横,两旁也都是⽩而低的房子,可是行人极少,只偶然在灯光中看见苍黑的怪异的人面罢了。他一边走,一边举头张望,忽见异样建筑的教会⾼⾼地耸立在夜空中。市街虽寂寞昏暗,但他在荒漠中旅行了一整⽇,眼里仍觉得闹热。遇见一个僧侣,问了路,急忙寻到了教会和住家,用震栗着的手按铃,一手按住那快要跳到喉间来的鼓动的心。
一个老妇人携了洋灯出来开门,玛尔可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"你找谁?"老妇人用西班牙语问。
"美贵耐治先生。"玛尔可回答。
老妇人摇着头。
"你也找美贵耐治先生吗?真讨厌极了!这三个月中,木知费了多少无谓的口⾆。早已登过报纸哩,如果不看见,街的转角里还贴着他已移居杜克曼的告⽩哩。"
玛尔可绝望了,心
如⿇地说:
"有谁在诅咒我!我若不见⺟亲,要倒在路上死了!要发狂了!还是死了吧!那叫什么地名?在什么地方?从这里去有多少路?"
老妇人悯怜地回答道:
"可怜!那不得了,四五百英里至少是有的吧!"
"那么我怎样好呢!"玛尔可掩面哭着问。
"叫我怎样说呢?可怜!有什么法子呢?"老妇人说着忽然像想着了一条路:
"哦!有了!我想到了一个法子。你看怎样?向这街朝右下去。第三间房子前有一块空地,那里有一个叫做"头脑"的,他是一个商贩,明天就要用牛车载货到杜克曼去的。你去替他帮点什么忙,求他带了你去好吗?大概他总肯在货车上载你去的吧,快去!"
玛尔可提了⾐包,还没有说毕道谢的话就走到了那空地。只见灯火通明,大批人夫正在把⾕装⼊货车。一个着了外套穿了长靴的有须的人在旁指挥搬运。
玛尔可走近那人,恭恭敬敬地陈述自己的希望,并说明从意大利来寻⺟亲的经过。
"头脑"用了尖锐的眼光把玛尔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会儿,冷淡地回答说:"没有空位。"
玛尔可哀恳他:
"这里差不多有三元钱。
给了你,路上情愿再帮你劳动,替你搬取口牲的饮料和刍草。面包只吃一些些好了,请"头脑"带了我去!"
"头脑"再
视他,态度略为亲切地说:
"实在没有空位。并且我们不是到杜克曼去,而是到山契可·代·莱斯德洛去。就是带你同去,你也非中途下车,再走许多路不可。"
"啊,无论走多少路也不要紧,我愿意。请你不要替我担心。到了那里,我自会设法到杜克曼夫。请你发发慈悲留个空位给我。我恳求你,不要把我留在这里!"
"喂,车要走二十天呢!"
"不要紧。"
"这是很困苦的旅行呢!"
"无论怎样苦都情愿。"
"将来要一个人独自步行呢!"
"只要能寻到⺟亲,什么都愿忍受,请你应许我。"
"头脑"移过灯来,照着玛尔可的脸再注视了一会儿说:"可以。"玛尔可在他手上接吻。
"你今夜就睡在货车里,明天四点钟就要起来的。再会。""头脑"说了自去。
明天早晨四点钟,长长的载货的车队在星光中嘈杂地行动了。每车用六头牛拖,最后的一辆车里又装着许多替换的牛。
玛尔可被叫醒以后,坐在一车的⾕袋上面,不久仍复睡去,等醒来,车已停在冷落的地方,太
正烈猛地照着。人夫焚起野火,炙小牛蹄,都集坐在周围,火被风煽扬着。大家吃了食物,睡了一会儿,再行出发。这样一天一天地继续进行,规律的刻板好像行军。每晨五点开行,到九点暂停,下午五点再开行,十点休息。人夫在后面骑马执了长鞭驱牛前进。玛尔可帮他们生火炙⾁,给口牲喂草,或是擦油灯,汲饮⽔。
大地的景⾊幻影似的在他面前展开,有褐⾊的小树林,有红⾊屋宇散列的村落,也有像咸⽔湖的遗迹似的満目亮晶晶的盐原。无论向何处望,无论行多少路,都是寂寥荒漠的空野。偶然也逢到二三个骑马牵着许多野马的旅客,他们都像旋风一样很快过去了。一天又一天,好像仍在海上,倦怠不堪,只有天气不恶,算是幸事。人夫待玛尔可渐渐凶悍,故意強迫他搬拿不动的刍草,到远处去汲饮⽔,竟把他当做奴隶。他疲劳极了,夜中睡不着,⾝体随着车的摇动颠簸着,轮声轰得耳朵发聋。风还不绝地吹着,把细而有油气的红土卷⼊车內,扑到口里眼里,眼不能开张,呼昅也为难,真是苦不堪言。因劳累过度与睡眠不⾜,他⾝体弱得像棉花一样,満⾝都是灰土,还要朝晚受叱骂或是殴打,他的勇气就一天一天地沮丧下去。如果没有那"头脑"时时亲切的慰藉,他的气力或许要全部消失了。他躲在车角里,背着人用⾐包掩面哭泣,所谓⾐包,其实已只包着败絮。每天起来,自觉⾝体比前⽇更弱,元气比前⽇更衰,回头四望,那无垠的原野仍像上的大洋展示在眼前。"啊!恐怕不能再延到今夜了,恐怕不能再延到今夜了!今天就要死在这路上了!"不觉这样自语。劳役渐渐增加,
待也愈厉害。有一天早晨,"头脑"不在,一个人夫怪他汲⽔太慢,打他,大家又轮流用脚踢他,骂说:
"带了这个去!畜生!把这带给你⺟亲!"
他心要碎了,终于大病,连发了三⽇的热,拉些什么当做被盖了卧在车里。除"头脑"审时来递汤⽔给他或是替他按脉搏外,谁都不去顾着他。他自以为快死了,反复地叫⺟亲:
"⺟亲!⺟亲!救救我!快到我这里来!我快要死了!⺟亲啊!不能再见了啊!⺟亲!我快要死在路旁了!"
他将两手
叉在
前祈祷。从此以后,病渐减退,又得了"头脑"的善遇,遂恢复原状。病虽好了,这旅行中最难过的⽇子也到了。他就要下车独自步行。车行了两星期多,现在已到了杜克曼和山契可·代·莱斯德洛分路的地方。"头脑"说了声再会,指了路径,又替他将在包搁在肩上,使他行路便当些,一时好像起了怜悯之心,接着即和他告别,弄得玛尔可想在"头脑"手上接吻的工夫都没有。要对那一向
待他的人夫告别原是痛心的事,到走开的时候也一一向他们招呼,他们也都举手回答。玛尔可目送他们一队在红土的平野上消失了,才蹒跚地独自登上旅程。
旅行中有一事使他的心有所安慰。在荒凉无边的荒野过了几⽇,前面却看见⾼而且青的山峰,顶上和阿尔卑斯山一样地积着⽩雪。一见到此,如见到了故乡意大利。这山属于安第斯山脉,为美洲陆大的脊梁,南从契拉·代尔·费俄,北至北冰洋,像连锁似的纵直看,南北跨着一百十度的纬度。⽇⽇向北进行,渐和热带接近,空气逐步温暖,也使他觉得悦愉。路上时逢村落,他在那小店中买食物充饥。有时也逢到骑马的人,又有时见妇女或小孩坐在地上注视他。他们脸⾊黑得像上一样,眼睛斜竖,额骨⾼突,都是印第安人。
第一天尽力前行,夜宿于树下。第二天力乏了,行路不多,靴破,脚痛,又因食物不良,胃也受了病。看看天已将晚,不觉自己恐怖,在意大利时曾听人说这地方有毒蛇,耳朵边时常听得有声像蛇行。听到这声音时,方才停止的脚又复前奔,真是吓得不得了。有时为悲哀所
绕,一边走一边哭泣。他想:"啊!⺟亲如果知道我在这里这样惊恐,将怎样悲哀啊!"这样一想,勇气就恢复几分。为了忘记恐惧,把⺟亲的事从头一一记起:⺟亲在热那亚临别的分付,自己生病时⺟亲替他把被盖在
口,以及做婴儿时⺟亲抱了自己,将头贴住了自己的头说"暂时和我在一处"。他不觉这样自语:"⺟亲!我还能和你相见吗?我能达这旅行的目的吗?"一边想,一边在那不见惯的森林,广漠的糖粟丛,无垠的原野上行进着。
前面的青山依旧⾼⾼地耸在云际,四天过了,五天过了,一星期过了,他气力益弱,脚上流出⾎来。有一天傍晚,他向人问路,人和他说:"到杜克曼只五十英里了。"他听了
呼急行。这究不过是一时的奋兴,终于疲极力尽,倒在沟边。虽然这样,
中却跳跃着満⾜的鼓动。荣然散在天空的星辰这时分外地觉得美丽。他仰卧在草上想睡,天空好像⺟亲在俯视他说:
"啊!⺟亲!你在哪里?现在在做什么?也想念着我吗?想念着近在飓尺的玛尔可吗?"
可怜的玛尔可!如果他知道了⺟亲现在的情形,他将出死力急奔前进了!他⺟亲正病着,卧在美贵耐治家大屋中的下房里,美贵耐治一家素来爱她,曾尽了心力加以调护。当美贵耐治技师突然离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,她已经病了。可特淮的好空气在她也没有功效,并且,丈夫和从兄方面都消息全无,好像有什么不吉的事要落在她⾝上似的,每天忧愁着,病因此愈重,终于变成可怕的致命的內胞癌肿。睡了两星期。未好,如果要挽回生命,就非受外科手术不可。玛尔可倒在路旁呼叫⺟亲的时候,那边主人夫妇正在她病
前劝她接受医生的手术,她总是坚拒。杜克曼的某名医虽于一星期中每天临诊劝告,终以病人不听,徒然而返。
"不,主人!不要再替我
心了!我已没有元气,就要死在行手术的时候,还是让我平平常常地死好!生命已没有什么可惜,横竖命该如此,在我未听到家里信息以前死了倒好!"
主人夫妇反对她的话,叫她不要自馁,还说已直接替她寄信到热那亚,回信就可以到了,无论怎样,总是受手术好,为自己的儿子计也该这样。他们再三劝说。可是一提起儿子,她失望更甚,苦痛也愈厉害。终于奖了:
"啊!儿子吗?大约已经不活在世上了!我还是死了好!主人!夫人!多谢你们!我不信受了手术就会好,累你们种种
心,从明天起,可以无须再劳医生来看了。我已不想活了,死在这里是我的命运,我已预备安然忍受这命运了!"
主人夫妇又安慰她,执了她的手,再三劝她不要说这样的话。
她疲乏之极,闭眼昏睡,竟像已经死了。主人夫妇从微弱的烛光中注视着这正直的⺟亲,怜悯不堪。像她那样正直善良而不幸的人,为了救济自己的一家离开本国,远远地到六千英里外来尽力劳动,真是少有的了,可怜终于这样病死。
下一天早晨,玛尔可背了⾐包,⾝体前屈了,跛着脚于⼊社克曼市。这市在阿
廷的新辟地中算是繁盛的都会。玛尔可看去仍像回到了可特淮、洛赛留、布宜诺斯艾利斯一样,依旧都是长而且直的街道,低而⽩⾊的房屋。奇异⾼大的植物,芳香的空气,奇丽的光线,澄碧的天空,随处所见,都是意大利所没有的景物,进了街市,那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经验过的想像重行袭来。每过一家,总要向门口张望,以为或者可以见到⺟亲。逢到女人,也总要仰视一会儿,以为或者就是⺟亲。想询问别人,可是没有勇气大着胆子叫唤。站在门口的人们都惊异地注视着这⾐服褴褛満⾝尘垢的少年。少年想找寻一个亲切的人发出他
中的问语。正行走时,忽然见有一旅店,招牌上写有意大利人的姓名。里面有个戴眼镜的男子和两个女人。玛尔可徐徐地走近门口,提起了全勇气问:
"美资耐治先生的家在什么地方?"
"是做技师的美资耐治先生吗?"旅店主人问。
"是的。"玛尔可回答,声细如丝。
"美贵耐治技师不住在杜克曼哩。"主人答。
刀割剑刻样的叫声,随主人的回答反应而起。主人,两个女人,以及近旁的人们,都赶拢来了。
"什么事情?怎么了?"主人拉玛尔可⼊店,叫他坐了:"那也用不着失望,美资耐治先生家虽不住在这里,但距这里也不远,费五六点钟就可到的。"
"什么地方?什么地方?"玛尔可像苏生似的跳起来问。
主人继续说:"从这里沿河过去十五英里,有一个地方叫做赛拉地罗。那里有个大大的糖厂,还有几家住宅。美贵耐治先生就住在那里。那地方谁都知道,费五六个钟头工夫就可走到的。"
有一个青年见主人这样说,就跑近来;
"我一月前曾到过那里。"
玛尔可睁圆了眼注视他,脸⾊苍⽩地急忙问:
"你见到美贵耐治先生家里的女仆吗?那意大利人?"
"就是那热那亚人吗?哦!见到的。"
玛尔可又似哭又似笑,挛痉地啜泣,既而现出
烈的决心:
"向什么方向走的?快,把路指给我!我就去!"
人们齐声说;
"差不多有一天的路程哩,你不是已很疲劳了吗,非休息不可,明天去好吗?"
"不好!不好!请把路指给我!我不能等待了!就是倒在路上也不怕,立刻就去!"
人们见玛尔可这样坚决,也就不再劝阻了。
"上帝保护你!路上树林中要小心!但愿你平安!意大利的朋友啊!"他们这样说,有一个还陪他到街外,指示他路径,及种种应注意的事,又从背后目送他去。过了几分钟,见他已背了⾐包,胶着脚,穿⼊路侧浓厚的树荫中去了。
这夜,病人危笃了,因患处剧痛,悲声哭叫,时时陷⼊人事不省的状态。看护的女人们守在
前片刻不离。病人发了狂,主妇不时惊惧地赶来省视。大家都很焦虑:她现在即使愿受手术,医生也非明天不能来,已不及救治了。她略为安静的时候,就非常苦闷,这并不是从⾝体上来的苦痛,乃是她悬念在远处的家属的缘故。这苦闷使她骨瘦如柴,人相全变。她不时扯着头发疯也似的狂叫:
"啊!太凄凉了!死在这样远处!不见孩子的面!可怜的孩子。他们将没有⺟亲了!啊!玛尔可还小哩!只有这点长,他原是好孩子!主人!我出来的时候,他抱住我的项颈不肯放,真哭得厉害呢!原来他已经知道此后将不能再见⺟亲了,所以哭得那样悲惨!啊!可怜!我那时心
碎了!如果在那时死了,在那分别时死了,或者反而幸福。我一向那样地抚抱他,他是顷刻不离开我的。万一我死了,他将怎样呢!没有了⺟亲,又贫穷,他就要流落为艺丐了!张了手饿倒在路上!我的玛尔可!啊!我那永远的上帝!不,我不愿死!医生!快去请来!快替我行手术!把我的心割开!把我弄成疯人!只要他把
命留牢!我想病好!想活命!想回国去!明天立刻!医生!救我!救我!"
在
前的女人们执了病人的手安慰她,使她心情沉静了些,且对她讲上帝及来世的话。病人听了又复绝望,扯着头发啜泣,终于像小儿似的扬声号哭:
"啊!我的热那亚!我的家!那个海!啊!我的玛尔可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做什么!我的可怜的玛尔可啊!"
时已夜半,她那可怜的玛尔可沿河走了几点钟,力已尽了,只在大树林中踏册着。树⼲大如寺院的柱子,在半天中繁生着枝叶,仰望月光闪烁如银。从暗沉沉的树丛里看去,不知有几千支树⼲
互纷杂,有直的、有歪的、有倾斜的,形态百出。有的像赖塔似的倒卧在地,上面还覆罩着繁茂的枝叶。有的树梢尖尖地像
似的成群矗立着。千姿万态,真是植物界中最可惊异的壮观。
玛尔可有时虽陷⼊昏
,但心辄向着⺟亲。疲乏已极,脚上流着⾎,独自在广大的森林中踯躅,时时见到散居的小屋,那屋在大树下好像蚁冢。又有时见有野牛卧在路旁。他疲劳也忘了,也不觉得寂寞了。一见到那大森林,心就自然提起,想到⺟亲就在近处,就自然地发出大人样的力和气魄。回忆这以前所经过的大海,所受过的苦痛、恐怖、辛劳,以及自己对付这些苦难的铁石的心,眉⽑也⾼扬了。⾎在他
喜勇敢的
中跃动。有一件可异的事,就是一向在他心中蒙胧的⺟亲的状貌,这时明⽩地在眼前现出了;他难得清楚地看见⺟亲的脸,现在明⽩看见了,好像在他面前微笑,连眼⾊、口
动的洋地,以及全⾝的态度表情,都一一如画。他因此振起精神,脚步也速加,
中充満了
喜,热泪不觉在颊上流下,好像在薄暗的路上走着,一边和⺟亲谈话。继而独自卿咕着和⺟亲见面时要说的言语。
"总算到了这里了,⺟亲,你看我。以后永远不再离开了。一起回国去吧。无论遇到什么事,终生不再和⺟亲分离了。"
早晨八点钟光景,医生从杜克曼带了助手来,站在病人
前,做关于手术的最后劝告。美贵耐治夫
也跟着多方劝说。可是终于无效。她自觉体力已尽,早没有信赖手术的心了。她说受手术必死无疑,无非徒加可怕的苦痛罢了。医生见她如此执
,仍劝她说:
"手术是可靠的,只要略微忍耐就全安了。如果不受手术,总是无效。"然而仍是无效,她细声说:
"不,我已预备死了,没有受无益的苦痛的勇气。请让我平平和和地死吧。"
医生也失望了,谁也不再开口。她脸向着主妇,用细弱的声音嘱托后事:
"夫人,请将这一点钱和我的行李
给领事馆转送回国去。如果一家平安地都生存着就好了。在我瞑目以前,总望他们平安。请替我写信给他们,说我一向念着他们,曾经为了孩子们劳动过了。…说我只以不能和他们再见一面为恨。…说我虽然如此,却勇敢地自己忍受,为孩子们祈祷了才死。…请替我把玛尔可托付丈夫和长子。…说我到了临终,还不放心马尔可。…"话犹未完,突然气冲上来,拍手哭泣:
"啊!我的玛尔可!我的玛尔可!我的宝贝!我的
命!…"
等她含着泪看四周,主妇已不在了。有人进来把主妇悄悄地叫出去的。她到处找主人也不见。只有两个看护妇和医生助手在
前。邻室里闻有急
的步声和嘈杂的语音,病人注视着室门,以为发生什么了。过了一会儿,医生进来了,转变了脸⾊,后面跟着的主妇主人,面上也都有惊⾊。大家用怪异的眼⾊向着她,唧咕地互相私语、她恍惚听见医生对主妇说:"还是快些说吧。"可是不知究是为了什么。
主妇向她战栗地说:"约瑟华!有一个好消息说给你听,不要吃惊!"
她热心地看看主妇。主妇小心地继续说:
"是你所非常喜
的事呢。"
病人眼睁大了。主妇再继续了说:
"好吗?给你看一个人——是你所最爱的人啊。"
病人拼命地抬起头来,眼光炯炯地向主妇看,又去看那门口。
主妇脸⾊苍⽩地说:
"现在有个万料不到的人来在这里。"
"是谁?"病人惊惶地问。呼昅也急促了。忽然发出尖锐的叫声,跳起来坐在
上,两手捧住了头,好像见了什么鬼物似的。
这时,⾐服褴褛満⾝尘垢的玛尔可已出现在门口。医生携了他的手,叫他退后。
病人发出三次尖锐的叫声:
"上帝!上帝!我的上帝!"
玛尔可奔近拢去。病人张开枯瘦的两臂,使出了虎也似的力将玛尔可抱紧在
前。剧烈地笑,无泪地啜泣。终于呼昅接不上来,倒在枕上。
她即刻恢复过来了,狂喜地不绝在儿子头上接吻,叫着说:
"你怎么来到这里的?怎么?这真是你吗?啊,大了许多了!谁带了你来的?一个人吗?没有什么吗?啊!你是玛尔可?但愿我不是做梦!啊!上帝!你说些什么给我听吧!"
说着,又突然改了话语:
"哈哟!慢点说,且等一等!"于是向医生说:
"快!快快!医生!现在立刻!我想病好。已愿意了,愈快愈好、给我把玛尔可领到别处去,不要让他听见。——玛尔可,没有什么的。以后再说给你知道。来,再接一吻。就到那里去,——医生!请快。"
玛尔可被领出了,主人夫妇和别的女人们也急忙避去。室中只留医生和助手二人,门立刻关了。
美贵耐治先生要想拉玛尔可到远一点的室中去,可是不能。玛尔可长了
似的坐在阶石上不动。
"怎么?⺟亲怎样了?做什么?"他问。
美贵耐治先生仍想领开他,静静地和他说:
"你听着.我告诉你。你⺟亲病了,要受手术,快到这边来,我仔细说给你听。"
"不!"玛尔可抵抗。"我一定要在这里,就请在这里告诉我。"
技师強拉他过去,一边静静地和他说明经过。他恐惧战栗了。
突然,致命伤也似的尖叫声震动全宅。玛尔可也应声叫喊起来:
"⺟亲死了!"
医生从门口探出头来:
"你⺟亲有救了!"
玛尔可注视了医师一会儿,既而投⾝到他脚边,嚼泣着说:
"谢谢你!医生!"
医生搀住他说:
"起来!你真勇敢!救活你⺟亲的,就是你!"
夏 二十四⽇ 热那亚少年玛尔可的故事已完,这学年只剩六月份的一次每月例话,两次试验了,还要上课二十六⽇,六个星期四和五个星期⽇。学年将终了时,熏风照例拂沸地吹着。庭树长満了叶和花,在体
器械上投
着凉荫。生学都改穿了夏农了,放学的时候,觉得他们一切都已和从前不同,这是很有趣的事。垂在肩上的发已剪得短短的,脚部和项部完全露出。各种各样的麦秆帽子,背后长长地垂着丝带;各⾊的衬⾐和领结上都缀有红红绿绿的东西,或是领章,或是袖口,或是流苏、这种好看的装饰,都是做⺟亲的替他儿子缀上的,就是贫家的⺟亲,也想把自己的小孩打扮得像个样子。其中,也有许多不戴帽子到学校里来的,好像由田家逃出来的,也有着⽩制服的。在代尔卡谛先生那级的生学中,有一个从头到脚着得红红的像
蟹似的人,又有许多着⽔兵服的。
最有趣的是"小石匠",他戴着大大的麦秆帽,样子像在半截蜡烛上加了一个笠罩。再在这下面露出兔脸,真可笑极了。可莱谛也已把那猫⽪帽改换了鼠⾊绸制的旅行帽,华梯尼穿着有许多装饰的奇怪的苏格兰服,克洛西袒着
,泼来可西被包在青⾊的铁工服中。
至于卡洛斐,他因为脫去了什么都可以蔵的外套,现在改用口袋贮蔵一切了。他的⾐袋中蔵着什么,从外面都可看见。有用半张报纸做成的扇子,有手杖的柄,有打鸟的弹弓,有各种各样的草,金⾊甲虫从袋中爬出来,停在他的上⾐上。
有些幼小的孩子把花束拿到女先生那里。女先生也穿着美丽的夏⾐了,只有那个"修女"先生仍是黑装束。戴红羽⽑的先生仍戴了红羽⽑,颈上结着红⾊的丝带。她那级的小孩要去拉她的那丝带,她总是笑着避开。
现在又是樱桃,蝴蝶,和街上乐队,野外散步的季节。⾼年级的生学都到濮河去⽔浴,大家等着暑假到来。每天到学校里,都一天⾼兴似一天。只有见到穿丧服的卡隆,我不觉就起悲哀。还有,使我难过的就是那二年级教我的女先生的逐⽇消瘦,咳嗽加重,行路时⾝子向前大屈,路上相遇时那种招呼的样子很是可怜。
诗 安利柯啊!你似已渐能了解学校生活有诗的情味了。但你所见的还只是学校的內部。再过二十年,到你领了自己的儿子到学校里去的时候,学校将比你现在所见的更美,更为诗意了。那时,你信像现在的我,能见到学校的外部。我在等你退课的时候,常到学校周围去散步,侧耳听听里面,很是有趣。从一个窗口里,听到女先生的话声:
"呀!有这样的T字的吗?这不好。你⽗亲看见了将怎么说啊!"
从别个窗口里又听到男先生的耝大的声音:
"现在买了五十英尺的布——每尺费钱三角——再将布卖出——"
后来,又听那戴红羽⽑的女先生大声地读着课本:
"于是,彼得洛·弥卡用了那点着火的火药线…"
间壁的教室好像无数小鸟在叫,大概先生偶然外出了吧。再转过墙角,看见一个生学正哭,听到女先生劝说他的话声。从楼上窗口传出来的是读韵文的声调,伟人善人的名氏,以及奖励道德、爱国、勇气的语音。过了一会儿,一切都静了,静得像这座大屋中没有一人一样,叫人不相信里面有七百个小孩。这时,先生偶然说一句可笑的话.笑声就同时哄起。路上行人都被昅引了望着,这有着大群前途无限的青年的屋宇。突然间,折叠书册或纸央的声响,脚步的声响,纷然从这宣传到那室,从楼上延到楼下,这是校工报知返课了。一听到这声音,在外面的男子、妇人、女子、年轻的,都从四面集来向学校门口拥去,等待自己的儿子、弟弟或是孙子出来。立时,小孩们从教室门口⽔也似的向大门泻出,有的拿帽子,有的取外套,有的拂着这些东西,跑着喧闹着。校工催他们一个一个地走出,于是才排成长长的行列走出来,在外等候着的家属就各自探问:
"做好了吗?出了几个问题?明天要预备的功课有多少?本月月考在哪一天?"
连不识文字的⺟亲,也翻开了笔记簿看着,问:
"只有八分吗?复习是九分?"
这样,或是担心,或是
喜,或是询问先生,或是谈论前途的希望与试验的事。
学校的将来真是如何美満,如何广大啊!
——⽗亲
聋哑 二十八⽇ 今天早晨参观聋哑学校,作为五月这一个月的完満结束。今天清晨,门铃一响,大家跑出去看是谁。⽗亲惊异地问:
"呀!不是乔赵吗?"
我们家在
利时,乔赵曾替我们做园丁,他现在扎特夫,到希腊去做了三年铁路工人,才于昨天回国,在热那亚上陆的。他携着一个大包裹,年纪已大了许多了,脸⾊仍是红红的,现着微笑。
⽗亲叫他进室中来,他辞谢不⼊,突然担心似的问:
"家里不知怎样了?奇奇阿怎样?"
"最近知道她好的。"⺟亲说。
乔赵叹息着,说:"啊!那真难得!在没有听到这话以前,我实没有勇气到聋哑学校去呢。这包裹寄放在这里,我就去领了她来吧。已有三年不见女儿了。这三年中,不曾见到一个亲人。"
⽗亲向我说:
"你跟着他去吧。"
"对不起,还有一句话要问。"园丁说到这里,⽗亲拦住了他的话头,问:
"在那里生意怎样?"
"很好,托福,总算赚了些钱回来了。我所要问的就是奇奇阿。那哑女受的教育不知怎样了?我出去的时候,可怜!她全然和兽类一样无知无识哩!我不很相信那种学校,不知她已经把哑语手势学会了没有?
曾写信给我说那孩子的语法已大有进步,但是我自想,那孩子学了语法有什么用处呢,如果我不懂得那哑语手势,要怎样才能彼此了解呢?哑子对哑子能够说话,这已经算是了不起了。究竟她是怎样地在受教育?她现在怎样?"
"我现在且不和你说,你到了那里自会知道的。去,快去。"⽗亲微笑着回答。
我们就开步走。聋哑学校离我家不远。园丁跨着大步,一边悲伤地说:
"啊。奇奇阿真可怜!生来就聋,不知是什么运命!我不曾听到她叫过我爸爸,我叫她女儿,她也不懂。她出生以来从未说什么,也从未听到什么呢!碰到了慈善的人代为负担费用,给她⼊了聋哑学校,总算是再幸福也没有了。八岁那年过去的,现在已十一岁了,三年中不曾回家来过,大概已长得很大了吧?不知究竟怎样。在那里好吗?"
我把步加快了答说:
"就会知道的,就会知道的。"
"不晓得聋哑学校在哪里,当时是我的
送她进去的,我已不在国內了。大概就在这一带吧?"
我们到了聋哑学校。一进门,就有人来应接。
"我是奇奇阿·华奇的⽗亲,请让我见见我那女儿。"园丁说。
"此刻正在游戏呢,就去通告先生吧。"应接者急忙进去了。
园丁默默地环视着四周的墙壁。
门开了,着黑⾐的女先生携了一个女孩出来。⽗女暂时缄默着相看了一会儿,既而彼此抱住了号叫。
女孩穿着⽩底红条子的⾐服和鼠⾊的围裙,⾝材比我略长一些,两手抱住了⽗亲哭着。
⽗亲离开了,把女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会儿,好像才跑了快步的样子,呼昅急促地大声说:
"啊,大了许多了,好看了许多了!啊!我的可怜的可爱的奇奇阿!我的不会说话的孩子!你就是这孩子的先生么?请你叫她做些什么手势给我看,我也许可以知道一些,我以后也用功略微学一点吧。请告诉她,叫她装些什么手势给我看看。"
先生微笑着低声向那女孩说:
"这位来看你的人是谁?"
女孩微笑着,像初学意大利话的外国人那样,用了耝糙而不合调子的声音回答、可是却明⽩地说道:
"这是我的⽗亲。"
园丁大惊,倒退一步发狂似的叫了出来:
"会说话!奇了!会说话了!你,嘴已变好了吗?已能听见别人说话了吗?再说些什么看!啊!会说话了呢!"说着,再把女儿抱近⾝去,在额上吻了三次:
"先生,那么,不是用手势说话的吗?不是用手势达意的吗?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"
"不,华奇君,不用手势了。那是旧式的。这里所教的是新式的口语法。你不知道吗?"先生说。
园丁惊异得呆了:
"我全不知道这方法。到外国去了三年,家里虽也曾写了信告诉我这样,但我全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。我真呆蠢呢。啊,我的女儿!那么,你懂得我的话么?听到我的声喜吗?快回答我,听到的吗?我的声音你听到的吗?"
先生说;
"不,华奇君,你错了。她不能听到你的声音,因为她是聋的,她能懂得你的话,那是看了你的嘴
动着的样子才悟到,并不曾听见你的声音。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。她能讲话是我们一字一字地把嘴和⾆的样子教她,她才会的。她发一言,颊和喉咙要费很大的力呢。"
园丁听了仍不懂所以然,只是张开了嘴站着,似乎不能相信。他把嘴附着女儿的耳朵:
"奇奇阿,⽗亲回来了,你
喜吗?"说了再抬起头来等候女儿的回答。
女儿默然地注视着⽗亲,什么都不说,弄得⽗亲没有法子。
先生笑着说:
"华奇君,这孩子没有回答,是未曾看见你的嘴的缘故。因为你把嘴在她的耳朵旁说的。请站在她的面前再试一遍看。"
⽗亲于是正向了女儿的面前再说道:
"⽗亲回来了,你
喜吗?以后不再去哩。"
女地注视地看着⽗亲的嘴,连嘴的內部也可以望见,既而明⽩地答说:
"呢,你回——来了,以后不再——去,我很——
——喜。"
⽗亲急忙抱住了女儿,为了证实试验,又问她种种的话;
"你⺟亲叫什么名字?"
"安——东——尼亚。"
"妹妹呢?"
"亚代——利——德。"
"这学校叫什么?"
"聋——哑——学——校"
"十的二倍是多少?"
"一——十"
⽗亲听了突然转笑为哭,是
喜的哭。
先生向他说:
"怎么了?这是应该
喜的事,有什么可哭的。你不怕惹得你女儿也哭起来吗?"
园丁执住先生的手,吻了两三次:
"多谢,多谢!于谢,万谢!先生,请恕我!我除此已不知要怎么说才好了。"
"且慢,你女儿不仅会说话,还能写、能算,历史、地理也懂得一些,已⼊本科了。再过两年,知识能力必更充⾜,毕业后可以从事相当的职业。这里的毕业生中很有充当商店伙员的,和普通人同样地在那里活动呢。"
园丁更加奇怪了,茫然若失地看着女儿搔头,好像要求说明。
先生向在旁的侍者说:
"去叫一个预科的生学来!"
侍者去了一会儿,领了一个才⼊学的八九岁的聋哑生出来。先生说:
"这孩子才学初步的课程,我们是这样教的:我现在叫她发A字的音,你仔细看!"
于是先生张开嘴,做发⺟音A字的状态,示给那孩子看,用手势叫孩子也做同样的口形。然后再用手势叫她发音。那孩子发出的音来不是A,却变了O。
"不是。"先生说,拿起孩子的两手,叫她把一手按在先生的喉部,一手按在脑际,反复地再发A字的音。
孩子从手上了解了先生的喉与
的运动,重新如前开口,造完全发出了A字的音。
先生又继续地叫孩子用手按住自己的喉与
,教授C字与D字的发音。再向园丁说:
"怎样?你明⽩了吧?"
园丁虽已明⽩许多,似乎比本明⽩时更加惊异了:
"那么,是这样一一把话说教给他们的吗?"说了暂停,又注视着先生。"是这许多孩子都一一费了任久的年月逐渐这样教吗?呀!你们真是圣人,真是天使!在这世界上,恐怕没有可以报答你们的东西吧?啊!我应该怎样说才好啊!请让我把女儿暂留在这里!五分钟也好,把她暂时借给我!"
于是园丁把女儿领到一旁,问她种种事情。女儿一一回答。⽗亲用拳击膝,眯着眼笑。又携了女儿的手
视打量,听着女儿的话声⼊魔了,好像这声音是从天上落下来的。过了一会儿,向着先生说:
"可以让我见见校长,当面道谢吗?"
"校长不在这里。你应该道谢的人却还有一个。这学校中,凡年幼的孩子,都由年长的生学当做⺟亲或是姊姊照顾着。照顾你女儿的是一个年纪十七岁的面包商人的女儿。她对于你女儿那才真是亲爱呢。这两年来,每天早晨代为着⾐梳发,教她针线,真是好伴侣!——奇奇阿,你朋友的名字叫什么?"
"卡——德——利那·乔尔——达诺。"女儿微笑着说,又向⽗亲说:
"她是一个很——好的人啊。"
侍者受先生的指使,⼊內领了一个神情快活、体格良好的哑女出来。一样地穿着红条子纹的⾐服,束着鼠⾊的围裙。她到了门口红着脸站住,微笑着把头俯下,⾝体虽已像大人,仍有许多像小孩的神态。
园丁的女儿走近前去,携了她的手,同到⽗亲面前,用了耝重的声音说:
"卡——德——利那·乔尔——达诺。"
"呀!好一位端正的姑娘!"⽗亲叫着想伸手去摸抚她,既而又把手缩回,反复地说:
"呀!真是好姑娘!愿上帝祝福,把幸福和安慰加在这姑娘⾝上!使姑娘和姑娘的家属都常常得着幸福!真是好姑娘啊!奇奇阿!这里有个正直的工人,贫家的⽗亲,用了真心在这样祈祷呢。"
那大女孩仍是微笑着摸抚着那小女孩。园丁只管如看圣⺟像般地注视着她。
"你可以带了你女儿同出外一天的。"先生说。
"那么我带了她同回到孔特夫去,明天就送她来,请许我带她同去。"园丁说。
女儿跑去着⾐服了。园丁又反复地说;
"三年不见,已能说话了呢。暂时带她回孔特夫去吧。啤哟,还是带了她在丘林街散散步,先给大家看看,同到亲友们那里去吧。啊,今天好天气!啊!真难得!——喂!奇奇阿,来拉住我的手!"
女儿着了小外套,戴了帽子,她执了⽗亲的手。⽗亲到了门口,向大家说:
"诸位,多谢!真真多谢!改⽇再来道谢吧!"既而一转念,站住了回过头来,放脫了女儿的手,探着⾐囊,发狂似的大声说:
"且慢,我难道不是人吗?这里有十块钱呢,把这捐给学校吧。"说着,把金钱抓出放在桌上。
先生感动地说:
"咿哟,钱请收了去,不受的。请收了去。因为我不是学校的主人。请将来当面
给校长。大概校长也决不肯收受的吧,这是以劳动换来的钱呢。已经心领了,同收受一样,谢谢你。"
"不,一定请收了的。那么——"话还没有完,先生已把钱硬塞在他的⾐袋里了。园丁没有办法,用手送接吻于先生和那大女孩,拉了女儿的手,急急地出门而去。
"喂,来啊!我的女儿,我的哑女,我的宝宝!"
女儿用缓慢的声音叫说:
"啊!好太——
啊!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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