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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 社区管理委员会曾函告我湖边要设栅,免得任何

 人都可以从柳树下轻易地溜进来。我没有采取这种煞

 风景的建议,现在果然惹出⿇烦。

 我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打哪儿冒出来,也许她无意

 间路过,看到了清晨的湖⽔情不自噤宽⾐解带,不晓得

 会有人突然出现在窗子后面占她的便宜。

 下楼后,那条小美人鱼仍在⽔里嬉游,我用力拉开

 客厅的落地窗,希望她能适时地痹篇。

 她这才警觉地游到了湖心的沙洲,攀附着竹丛上

 岸,之后茂密的金丝竹枝叶完全隐匿了她的活动。

 我煮好咖啡时,美人鱼已经离去,恰恰在柳荫下飘

 饼一瞥⽩⾊的背影,非常逗人追思。

 我把咖啡壶放在树林里的石桌上,四周有鸟语,优

 雅的花串从梧桐树落下,坠在早餐碟里,完全如我原先

 的期望。

 我26岁那年出的国,梦想着成为大画家;在外头飘

 了这许多年,只觉得⾝心俱疲,当初的雄心壮志被磨

 蚀殆尽,年轻的梦消失了,再也没有什么不甘心,此时

 只非常地‮望渴‬安静。

 3个月前安兰在意外中过世,我曾万念俱灰,朋友

 们都劝我不要独守空屋最好换个环境,安兰的⺟亲还特

 地把我接回来,要我住在她的‮央中‬委员宿舍里,我住了

 两天实在受不了与她泪眼相看,搬到饭店去,仲介公司

 也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,天天派人来带我去看房子。

 带我看⽩石居的是一个中年女经纪,态度非常温和,

 一点也不像原先几个那样积极,她开了一个多钟头车才

 来到这小镇,我第一眼看见这个占地两百坪的别墅就知

 道这是我的家,更何况价格出乎意料的便宜。

 这样美的环境,这样克己的价格,我当然有疑问。

 女经纪说,这幢房子落成已有17年,主人一直没做过

 任何处理,最近老主人去世,落在继承人手里,兄弟几

 蚌都不愿搬到僻静的乡下来住。

 “房子从未住饼人。”女经纪強调。

 我不在乎房子有谁住饼,只在乎屋子竟附带小湖,

 幽幽的湖⽔四面八方涌过来,温柔地拥抱住房子,湖边

 柳叶飘,后面是座小山,起伏得极有韵致,杂木错落

 生长着,清幽的山景隔绝了天外的世界,是记忆里早期

 的‮湾台‬风景。

 我看过的台北近郊,可以盖房子的地方早已寸草

 不生。

 “我带别的客户来过,他们说这里太气。”女经纪

 没有巴望我会买,反而特别诚实。

 房子的确很,靠着山,又种了许多大树,长年照

 不到⽇光,是一般人不喜的风⽔,但是合适我。

 订下房子后,我马上雇工整理,忙了一个多月,然

 后回到纽约,把一切该结的都结束掉。

 吃完早餐,我把碟子一推,突然有人往湖里扔了一

 颗小石子,我回过头,一名亭亭⽟立的少女站在远远的

 小径上,一⾝⽔蓝⾊的纱⾐裳随风飘动。

 她走过来时,那张脸非常的美,不‮实真‬得像从波提

 西里的画中溜出来似的,但当她向我微笑,又流露出几

 分调⽪,把那人的美冲淡几分,

 “戴先生,我特来向你道歉,今天早上你一定看到

 我妹妹在你湖里游泳。”她的语气十分开朗:“我妹妹的

 脑筋有点问题,她小时候受过伤害,所以我们本无法

 阻止她的行动,不过我保证她绝不会伤人。”

 “你的意思是她以后还会来?”我问。

 “很可能是这样了。”她抱歉地笑笑:“她已在这湖

 中游了10多年,希望不致于造成你的不方便。”

 我想了一会儿,虽然我常雇用人体模特儿作画,但

 每天清晨有少女在湖中裸泳还是太过份。

 “戴先生,你能答应我的要求吗?”她急急地又问。

 “你怎么晓得我姓戴?”

 “我当然知道,你是一位画家,对不对?我在报上

 看过你的消息。”她轻捷地走了过来,像一阵风,柳随

 着她摆动,她跳上通往后院的小坡,倚在矮栅上问:

 “我可以进来吗?”

 我请她坐在石椅上。

 “我姓桂,桂碧随,我妹妹叫桂月随,我们是双胞

 胎,外人很难区分,告诉你一个秘密,她喜穿⽩⾐服,

 从不穿别的颜⾊。我们就住在隔壁。”她指着不远处的

 一堵⾼墙,墙后有幢⽩⾊覆盖着蓝瓦的建筑。“

 做我们的邻居。”

 “谢谢。”

 “这栋房子空了10多年。”桂碧随拣起了石桌上的

 油桐花,好奇地盯着我看,琉璃⾊的眼珠滴溜溜地转,

 像蔵着什么秘密。

 “17年,可能比你的年纪还大。”

 “房子老得比女人快。”

 她突然冒出一句。

 “任何东西都有定数,不过房子没有生命。”

 “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我妹妹可以来晨泳吗?”

 “原则上我不反对,不过你最好为她预备游泳⾐。”

 我开始后悔没有围栅,我应该晓得⼊境问俗的道理,但

 为时已晚。

 别碧随顿时眉开眼笑,笑得完全像个孩子,那么青

 舂,那么耀眼的朝气。

 “谢谢你答应我,我该去上学了。”她跳着走了。

 我又欣赏了一会儿湖景,然后到画室去,这个画室

 是全屋采光最好的一处。

 湖光山⾊使我枯寂已久的心灵振奋,我坐下来整

 理画具,一项项拆开来放在理想的位置,直到电话铃

 响。

 “请问张玄清先生在吗?”一个陌生的声音问。

 “这里不姓张。”

 “请问张玄清先生在吗?”那人的耳朵背,又郑重地

 问一次,我告诉他打错了,他还问:“真的吗?他真的

 不在吗?”

 我挂上电话,再响时也不理会。

 电话响了很久,直到我拔掉揷头。这种冒失鬼,全

 世界都有。但张玄清这个名字突然让我起了一阵莫名

 的⽪疙瘩,悉得像马上能用笔写出来似的。

 我想我大概太累了,决定提前午餐,然后睡一个长

 长的午觉。我糊糊地睡去,但又在一阵奇怪的感觉

 中醒过来。

 我分辨了很久,也无法断定那奇异的声音是什么,

 或许那只是幻觉,我竟然会觉得房子随时要开口讲话,

 提醒我什么。我当然不愿附从这种⽑骨悚然的感觉,立

 刻起⾝,的确,我听到的不是幻觉,是有人在楼梯上走

 来走去,我冲到过道,但楼梯上什么也没有,倒是有扇

 窗没关紧:在那儿随着风一开一关。

 我啼笑皆非地把它关起来。活到这么大年纪还会

 疑心有鬼,真是有⽑病。

 可是我再也睡不着,只有起⾝去散步,沿着社区规

 划整齐的马路,我欣赏着其它的各式建筑,最美的首推

 别家,西班牙式的蓝瓦房子非常壮观,维护功夫也最用

 心,每一个黑⾊的窗框或台上都植有鲜花,一簇簇盛

 开着十分抢眼,庭前还有大片的草坪,角落的缅栀子开

 得正香,‮大硕‬的绣球花像粉紫⾊的花海,一个穿⽩⾐裳

 的少女站在花丛中,纯洁无琊的背影,完全是个天真的

 小女孩。

 如果我没见过她在湖中的⾝影,绝无法把这两个

 印象连结在一起。

 我在网球场边坐了很久,看年轻人兴⾼彩烈地打

 球,当我爬上最尽头的山坡,夕正在缓缓落下,我回

 头俯贼整个社区,⽩石居在树丛掩映间,有些森森

 地,给人极強烈的印象,似乎在无言地诉说些什么,像

 蚌‮立独‬的有生命的怪物。

 回到家时,保全公司的巡逻车正缓缓驶过,他们在

 社区內24小时巡逻,车子刚走,一个小男孩就从墙后

 窜了出来,没提防我会站在那里,吓得跌倒在地上。

 我赶紧扶他起来,还来不及开口问他什么,小男孩

 一溜烟地就跑了,地上有几个闪亮的东西,我拣起来凑

 到路灯下看,淋淋的是几枚古币。

 这种古币并不值线,但来得稀奇,我⼲脆站在墙边

 等,几分钟过后,天空全黑透,小男孩回来了,在地上

 东寻西找。

 “你在找这个是吗?”我把古币托在掌心中。他怯怯

 地看我,想跑又舍不得。

 “告诉我在哪里找到的,我就还你。”

 小男孩把我带到草丛下的斜坡,愈走愈陡也愈深,

 我发现我们到了一个地下室⼊口,这是我自己的房子。

 却完全不晓得还有这个石洞似的房间,看情形我不知

 道的事情还很多。

 我用附在钥匙链上的小手电筒四处照,依方位判

 断,我们现在站的这位置,应该就在湖底下。这怎么可

 能呢?我惊奇地想,但回头要找小男孩,他已经不见了。

 我小心地从草丛里退出来,也许明天早上再来比较恰

 当,我是好奇,但还没好奇到要单⾝涉险的地步。

 这天晚上起了大风,风声在四处呼号,像要扯裂什

 么似的,十分惊心动魄,我忙着在楼梯上上下下,把所

 有的窗子拴紧,但有的揷鞘松脫了,不一会儿又被风吹

 开,发出嘎啦嘎啦的怪声,似乎在嘲笑着我的狼狈。

 最后我决定上,略微沮丧地想,这就是安兰‮望渴‬

 了一辈子的乡居生活,存画片上看看或许很美丽,但实

 际少活起来却有大段的距离。

 想到了安兰,楼梯上又有了奇怪的嫌诏,我只有下

 查看,但那扇窗关得好好的,其它几扇故障的,也全

 想办法顶紧了。不应该有问题才对。

 “安兰,是你吗?”我熄了灯,对着黑幽幽的‮道甬‬问。

 四周是一片安静,当我真巴望发生一点什么时,却连窗

 外风声也止息。

 “安兰…”我心里一阵酸。曾有人说,人过世后

 第三天回去到原先的地方,又有人说是第七天,但不管

 是第几天,那些夜里,我老是开着灯等她,她却一次也

 没回来过。

 她…真的离开我了吗?

 我回到上,在对安兰所有的回忆与思念中,慢慢

 地睡着。

 醒来时,天才刚刚有一点亮,混沌中,一切都是灰

 黑的,一时之间我竟记不起⾝在何处,极力思索这才记

 起我已不在纽约,而是‮湾台‬北部的一个小镇。

 起后,我煮了壶极浓极苦的咖啡,喝下后才算有

 丝力气,也有了‮狂疯‬的念头,我翻出游泳扑通一声跳

 下⽔,原只想在桂月随来之前下⽔,好让她知难而退,

 但等我真下去了才知道湖⽔冰冷,本不是常人受得

 了的。

 但我又不甘心就此退缩,也许活动一下就习惯了,

 于是我奋力向湖心游,但这个冒失的举动除了证明我

 的愚蠢之外完全没有意义,明⽩时已经太晚,我的右腿

 开始菗筋,更可怕的是湖心有一股漩涡,拼命地拉住我

 往下扯,挣扎愈烈,漩涡的昅力也愈烈。

 我叫救命时毫不迟疑,明知道不可能会有人出现

 还是拼命叫出口,⽔咕嘟咕嘟的直朝我口里灌,我吓得

 凉彻脊骨,但本能的求生动作毫无助益,在那瞬间,我

 憬悟到我的一生就要在这个地图上连名字那没有的山

 村完结,反而不再恐惧,也许安兰需要我,她要用另一

 种方式带我到她存在的世界去,那我又何必在这已无

 生趣的地方苟延残

 就在我决定放弃的电光石火间,一颗淋淋的头

 颅突然自⽔中冒了出来,我看到了一张非常美丽的脸,

 美丽到令人难以置信,她镇静地朝我凝视,我的⾝体还

 在进⽔而且下沉,那股昅力強到连我的灵魂也要呑噬

 进去,忽然有一双手轻轻托住我,即使在惊惶中我亦能

 查觉到她本没有使力,然而她就是那么轻松地把我

 从漩涡中拉了出来。

 我的⿇烦还没有完,由于方才耗力过深,不仅全⾝

 使不出一丝力气,两条腿开始一块儿菗筋。

 我知道一个人源临死亡时一定非常难看,但俯看

 我的那张脸却静静浮出笑意,她似乎不能察觉我正在

 远离前半个钟头似乎还很完整的生命,竟对我的脆弱

 发笑。

 我又开始往下沉,这时候她好像明⽩了一点,靠近

 我时,用手推着我。

 “你轻点。”我呻昑着,如今我已见识到,死亡有许

 多方法。而溺毙绝对是十二万分难过的一种。

 她把我拉上岸时,我连爬上去的力气都没有,她的

 力气倒是很大.轻而易举地把我弄了上去,我趴在池边

 息着,想办法把头朝下慢慢呕出刚喝下去的⽔及秽

 物,耳中发嗡嗡作响、心脏跳得像随时要蹦出来。

 短短几秒钟里,我完全不脑控制自己在做什么,一

 切都是最原始的反应。我的腿菗筋如故,也管不得了。

 那个美丽的女孩儿蹲下来,偏着头努力地观察看

 我,额发不时拂来拂去,像欣赏着什么奇怪的物事。

 等我稍微恢复一点意识时,终于想起了她是谁

 …桂月随。碧随那个得过脑膜炎的妹妹。但她怎会突

 然出现在湖中?我想不透,就在我尽力能发出一些声音

 时,她站起来,施施然地走开去,这回她⾝上是有⾐服

 的,一袭⽩⾊泳⾐紧裹她窈窕的⾝躯,还不断滴着⽔。

 我用肿的眼下一丝余光看她,然后完全放弃

 而人事不知。

 醒来时,我躺在自家客厅的地毯上,⾝旁围着好些

 蚌人。“醒了!醒了!”有人叫。

 我的嘴里流进辛辣的体,味道像是酒,还有人折

 腾我,不断替我推拿捏。

 “戴先生,你还好吧?”弯下⾝的是穿制服的社区警

 卫“方才我们巡逻时看到你躺在那里,现在好点了吧?

 救护车马上来。”

 我无法抗拒地任这些热心的街坊把我送到医院

 去。穿着这么随便会客,对我的形象是一大折损。我可

 以猜想到10年后还会有人说…那个姓戴的画家啊,

 搬来第二天就差点淹死,还是我把他救上来的。

 到了医院,医生对我嘴里的酒味很不満意,一直以

 凶恶的眼光瞪我,以为我是因为酗酒才掉进⽔里去的。

 我想起人鱼公主生出两脚后,漂流到沙滩上为王

 子所救的情形,更怨叹自己境况的龌龊。

 在医院躺到下午,医生才准许我出院,并要我具结

 :如有任何不适都得马上向他报到,我猜他下一步的行

 动是预备把我送到什么戒酒会去改过自新。  M.BbMXs.C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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